我和小冷红
去年春天,母亲病重住院,我每天数次途经基建营步步高超市路口去医院。这边提篮小卖和擦鞋者的吆喝声不绝于耳,那边拎着大包小包的顾客穿梭进出于步步高的垂帘,繁华而杂乱的市容,折射出都市人群阶层的差异。这时,两个小孩映人我的视野:路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青年跪在地上,低着头,膝前地上放着一张纸,写满了求助的话;紧邻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,蹲在路旁,面前放着一个一尺多长的小竹篮,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摆放着篮中的芒果,另一手握着一杆秤。我不敢对四肢健全的求助者多视一秒钟,因为我看到了一种人格尊严的丢失,然而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和脚前移到了卖芒果的孩子面前。“多少钱一斤?”一种潜意识让我开口问价。“五块。”孩子答应着。我茫然地让他称一斤,顿涌上来的侧隐之心和尊敬之情让我上下打量着正在称秤的他:一头蓬乱长长的头发,一张小方脸,眉目清晰,镶嵌着正直的鼻粱和适宜的的嘴唇,穿着一件微脏的夹衣,一条薄旧白裤和与他显然不相称的大皮鞋。他用小塑料袋装好芒果递给我,我付给他钱,然后说:“伢子,钱你收下,芒果我不拿。我喜欢你有志气,你不讨不要,用劳动赚钱。”他抬头用羞涩的眼光望着我:“谢谢你了,阿姨。”“你为什么不读书呢?”我有意询问。“我是农村的,妈妈有病,家里欠了几万块钱债,没有办法读书了。”他边说边向我投来一丝无奈的目光。我不敢耽搁他的生意,只觉得心头掠过一股酸涩:这孩子是在用他幼小的身躯和稚嫩的心,还有他人生前程的代价,换取人的基本生存啊。
回到家里,我翻箱倒柜,清理了一大堆旧衣服,提到路旁找到了他,我口未能开,竞欲语泪先流了。我避开人们诧异的目光,让他将家庭地址和姓名写在我的电话本上。原来,他是新化县洋溪镇人,13岁,6年级未读完,交不起学费,就随修鞋的堂哥来湘潭做小生意了。他收下衣服,仍低着头,连声说:“谢谢你,阿姨,你真好,我卖芒果,也经常碰见好人,他们看我小,不跟我还价,都买我的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用目光搜索着人们的目光,惟恐丢失一位买主。我真不忍耽误他的生意,带着未问完的话离开了。母亲住院的十多天里,我每天都可以在路边见到他,便主动叫:“曾冷红,生意好不?”“阿姨,谢谢你,我今天卖了十多块钱,我用赚的钱买了一辆旧单车,我可以骑车去进货了。”每当他得意地向我报说他赚钱的喜悦之时,我的心就像加重了—块砖头,我祈祷人们都来买他的芒果。但这哪是长久之计呢?日复一日,我渐渐觉得,只要一天不见他,心里就多了一份放不下的牵挂,而每当他见到我,眼里也充满了对我的亲近。我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阿姨给你100块钱,你回去读书吧,以后有什么困难写信来找我。”他双手接过钱,向我投来受宠若惊的目光:“阿姨,真谢谢你,你对我太好了。”接下来的日子,我忙于家事,没有刻意去找他,我相信他回去念书了。
11月份,我们全家决定将购置了两年的新房子装修,开工之后,我便每天又要途经基建营路口,这样,我又见到了路边的曾冷红,他面前摆了一担荸荠,在低头不停地削荸荠皮。我像见到了久违的忘年朋友,高兴地喊他。原来他没有回去。“阿姨给你找个学校读书好不?”我还是想让他上学。他说:“阿姨,我已经到湘潭快两年了,我家里没钱交学费,我也读不进了。”“你可能习惯在街上做生意了,坐不住了。”我喃喃应答着他。“那你住在哪儿?你攒了钱不怕被人抢了?”“阿姨,这些我都不怕,我一个人住在一间租的大房子里,就是晚上害怕,我还怕我赚不到钱没有钱回去。”临走,我叮嘱他:“你到我家里来吃饭吧。”他回答得多好:“阿姨,我会来看你的。”后来的一天,我干脆约他到我家来,他仍没来。“你为什么失约呢?阿姨在家等你好久呢。”我责怪他了。他沉默了一下才说:“阿姨,这脏衣服去你那儿不好。”原来他怕进传达室丢了我的面子,多懂事的孩子啊。大过年了,是得有件衣服穿。第二天,我去弟弟家,要了一件侄儿穿过的镶着羔羊皮边的奶白色棉袄,又买了一条牛仔裤,送给了他。晚上,只听见门外喊:“黄阿姨!”我打开门,只见曾冷红穿上了奶白棉袄和新裤子,还剪了一个时尚的发型。他十分高兴地告诉我他的生意经,又摸着衣服说:“真暖和,真是好衣服。”又告我,他帮理发的师傅擦了皮鞋,理发师傅就免费为他理了发。我打量着他,俨然一个小帅哥站在我面前。他又说,大年三十他擦皮鞋赚了50块钱,背都弯痛了,今年天气好,也能多赚些钱。他还告诉我,他已将爸爸妈妈都接来了……好像喜事连连,那么心满意足。以后,我每天都碰见他,每天都要亲切地喊“曾冷红”,他抬头一声“阿姨”,这一天我就心安,就温暖。接着,我用照相机偷拍了他卖荸荠的镜头。相片洗好,我送了他三张,说:“你好好保存,将来大了,记得小时候的日子。”到了装修工地,我又为师傅们拍了很多工作照,师傅们都很感激。我将曾冷红的照片给他们看,向他们叙述着小冷红的故事。领班的邵师傅说他自己从小调皮,不肯读书,14岁逃出来学了木工……晚上,我带着一天的疲惫躺在床上,我在想,让曾冷红去学木工?没有文化,有一门手艺也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呀。第二天,我试着问邵师傅:“你这么好的手艺,带了几个徒弟呀?“我带了四个徒弟了。”他很自豪地告诉我。我又说:“那好,邵师傅,你14岁能学徒,现在你也收下曾冷红做徒弟吧。”我将了他一军,赶忙补充说:“当然,曾冷红太小,还拿不起刨子,我每年给你500元师傅钱,两年1000元,你就带着他吧,这孩子能吃苦,又聪明,肯定同你一样有出息。”没想他竟答应了。我和老伴赶忙去路边找曾冷红,让他回去跟爸爸妈妈说。
过小年了,装修近完工了,我们在一家小酒店宴请师傅们,我让曾冷红也来了,也算他的拜师宴吧。小冷红嘴甜,张口师傅,喊得热闹。邵师傅说:“你跟我学徒,要吃得苦,要给我洗衣服,要听话,不能师傅讲几句就冲着走人……”我问曾冷红做得到吗?他说:“我会洗衣服,我从小就自己洗衣服,我会听师傅的话。等我学了技术,赚了钱,我要在城市里买房子。”我说:“赚了钱先买小房,有房子就有安身之处。”他说:“阿姨,我要买大房子!”“行,你有志气,你好好跟邵师傅学吧。”
大年初一下午,曾冷红按响了我家的门铃。我开了门,只见他穿着奶白棉衣,提着一对包装精致的“浏阳河”酒和两大包荔枝干,说:“黄阿姨,给你拜年来了。”我忙拉他进屋,边让他坐在电烤炉边烤火,边责问他:“给黄阿姨拜年,为什么要花钱去买东西呢?你的钱不容易,下次再买,我就把东西丢出去。”他说:“黄阿姨,今天是过年,钱是小事,仁义是大事。”小小年纪,懂得仁义,看重仁义,真是仁义值千金超值无限啊!我感动着,打了一个最好看的 印有小卡通花样的100元红包送给他。元宵节的前一天晚上,他又按响了门铃,给我提来了大约三斤削好了的荸荠。未等我开口责备,他抢着说:“黄阿姨,这是我自己进的货,便宜。”我只好又领了他这片仁义之情了。第二天,我赶忙去心连心超市买了三斤现做的新鲜元宵,到路口去找他,只见他提着擦鞋的箱子,背着竹椅,与一个同他等高、装备相同的小男孩并肩穿梭在行人如织的路口,招徕着擦鞋的生意。望着他们的背影,我转念想去汽车中心站找她擦鞋的妈妈。一转眼,只见他的爸爸老曾正在路边摆担削荸荠,我将元宵送给了他。他弓起身子,连声道感激。他们一家人的朴实、勤劳和穷且弥坚的志气,是他们给我们家的厚礼。过年这几天.我又去亲戚家要来了几大包衣服,给他们一家人穿了。每当小冷红晚上来我家,靠着坐在我身旁,我仿佛就多了一个儿子。他看着电视说:“美国到伊拉克没有查到武器。”我惊讶了.小冷红,真聪明,他明白了这么多他这个年龄,他这个身份和处境所不能明白的事,他是块无瑕的白玉,只要好好去关心,去呵护,去雕琢,他一定能成为有一技之长,对社会有用的人。我的操心,就有了最大的回报了。我企盼着这一天。 (原载于2004年2月20日《湘潭晚报》11版 情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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